在我的记忆中，一些人，一些事，以及一些场景，时常浮现在我脑海里，犹如天上的星星，一到晴朗的夜晚，就闪烁着耀眼的光芒。在我很亲的人当中，只有我的爷爷、奶奶和妈妈给我的印象很深刻，他们的音容笑貌时常萦绕在我的心空里……
爷爷在我刚上五年级那年去世的，我当时很是困惑，还没明白人生是怎么一回事，爷爷就不在了。爷爷有点好吃懒做，很少下地劳动，从不耕田，喜欢拿火铳打猎。小时候，我家有三杆火铳，但已锈迹斑斑。爷爷会拉老二胡，午饭或晚上，大家常坐在我老屋端头的碓上听爷爷边拉边唱，二胡拉还凑合，但唱得不咋的，声音沙哑，像破铜锣似的。我很喜欢听他讲故事，讲白袍将军薛仁贵救主，白盔，白甲，白马，使一杆长枪，威风凛凛……不知听了多少遍，百听不厌。父亲是家中很大的儿子，看不惯爷爷游手好闲，不务正业，一气之下把老屋端头的碓拆了，大家没了坐的地方，左邻右舍就不会围拢在一起谈天说地，听爷爷讲白话了。从此，很少听到爷爷拉二胡，再也没有听到爷爷讲白袍将军薛仁贵救主的精彩故事，那些百听不厌的故事离我越来越遥远。
爷孙子孙女多，小时家里特穷。常常菜没下锅，我就急不可待地盛饭，吃光饭（指没菜），端个碗跑到爷爷家，问爷爷有菜没有，爷爷忙说：“没有，没有。”我不信，不容分说，揭开爷爷饭锅盖，里头饭上常蒸着小半饭碗油渣，冒着热气，油渣泡在猪油里，油光可见，诱得我垂涎欲滴，忙抢着往自己碗里夹一两块，然后就嘻嘻哈哈立即四散跑开了，我嗔怪爷爷经常“吃背长”（吃独食），气得爷爷跺着脚，怒目圆睁，大嚎我，说我是饿鬼，前世没吃过东西。奶奶却在一旁给我打圆场，自己的孙子，吃点就吃点吧，爷爷只好作罢。
说起奶奶，命很苦。在妈妈三岁时，奶奶带着妈妈、二娘、姨娘姊妹三个来到爷爷家，组成一大家子。
奶奶在妈妈去世后，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，自己很大很孝顺的女儿离开了自己，似乎失去了精神支柱，没有了希望，天塌了一般。我回家见到奶奶，奶奶背更佝偻了，脸更阴郁了，像秋后霜打的茄子，蔫蔫地，没了精神。父亲对奶奶不好，说话凶奶奶。在父亲面前，奶奶常低着头，佝偻着背，怯怯懦懦，大气都不敢出，眼里常噙着泪。只要不生病，奶奶就一个人下地里种菜，想自食其力，用簸箕装些柴灰，或用小便桶提些小便，蹒跚着喘着粗气，很费力的样子给菜施肥。我劝奶奶，别这样劳作了，她说：“哈哈（傻瓜的昵称），不种菜，吃啥？”想到父亲，想到二娘他们，我无言以对。
九七年冬天，注定是我悲痛的季节。在一个寒冷的上午，都快十点，奶奶的门还没打开。奶奶一直独居在后面的老木屋子里，八十高龄的人了，仍自已动手，自己烧菜煮饭。堂姐（二娘的女儿）感到诧异，敲奶奶的门，门闩着，捶得山响，没有反应，叫来二娘，敲堂屋侧的后门，依然没有动静。二娘慌了，感到不妙，忙把木门往上使劲一抬，门开了，走进一看，房里光线暗淡，二娘堂姐忙叫唤几声，仍无反应。昏暗中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坐在靠床头的小便桶上，低着头一动不动。打开门一看，一个定格的画面呈现在眼前，奶奶坐在便桶上，作出小便的样子，早已冰泠僵硬。小便时可能旧病复发，再也无力站起，就这样活活地冻死了，就这样悲惨地离开了人世。
奶奶的离世，让我追悔莫及。我九六参加工作，工资低，身上几乎没有余钱，挣的钱都贡献给铁路了。过年回家时仅给奶奶20元钱，想着等明年工资高了，再多孝敬老人些，可谁知奶奶没等到过年，就溘然长逝了。我忘不了，忘不了每次回家，奶奶拉着我的手，用阴郁的眼神把我上上下下、仔仔细细打量一番，看我是否瘦了，是否好好的；我忘不了奶奶劳作的身影和那阴郁无助的眼神，恨自己无能力孝敬奶奶，不能改变奶奶的处境，让奶奶受苦受罪；我忘不了妻（那时还是女友）*一次去我家，家里什么像样的菜都没有，别说荤菜，就连鸡蛋都没得一个。无意中向奶奶说起，奶奶说她给我想办法，回屋在腌制酸菜的坛里摸索了半天，掏出一块约三两重的腊肉来。那腊肉全是瘦肉，从过年一直留存到现在，舍不得吃。腊肉的香味和着酸菜的清香扑鼻而来，解了我的燃眉之急。
奶奶的离世，妈妈是有“责任”的。妈妈过早地弃我们而去，让奶奶沉浸在悲痛之中，加速了奶奶的衰老。话虽如此，但又怎能去责怪一个已离世的亲爱的妈妈呢？
妈妈的命苦，比黄莲还苦。妈妈三岁时，亲生父亲就没了。长大后，爷爷的一道“圣旨”，哥哥成了丈夫，妹妹成了妻子。你们屈服于命运，听从于安排，没有反抗，没有兴奋，走在了一起。结婚如同吃饭一样平凡，大锅换成了小锅，九口人吃饭裂变成两人用餐。两口锅，几个碗，一床旧棉被，就是全部的家当。没有房住，就住牛棚，在牛栏顶层打地铺，当新房。穷点苦点，都不怕，只要有希望有盼头，这些都算不了什么。
可命运太不公太吝啬，连个盼头都不给妈妈。父亲那辈可能是穷怕了，变得自私无情，脾气暴躁，深深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。为田里放一点水一寸土、界线上的一棵小树，争吵对骂，甚至大打出手，为所谓的“人争一口气，树争一张皮”互不相让，兄弟变仇人，邻居成敌人。因父亲脾气暴，在妈妈的人生里，多少次恶言恶语，多少次拳脚相加，是屈辱是悲伤，也是裂痕。妈妈的一次次容忍退让，更助长了父亲的脾气，变本加厉，动手无情。当屈辱和悲伤堆积到一定高度，再也控制不住，像火山一样爆发了，妈妈采用极端地残忍地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，将与父亲、连同我们这些儿女之间的裂痕无限扩大，阴阳两隔，再也无法弥补，将悲痛、悔恨、愧疚永远地留给了我们。
我不能忘记妈妈任劳任怨辛劳的一生，我不能忘记父亲揍我后我扑在妈妈怀里痛哭妈妈的疼惜的样子，我不能忘记妈妈脸上的愁容和那一声声低低的长长的叹惜，我不能忘记在妈妈出殡的路上，我伤心欲绝使劲往后推着她越来越远离我的灵柩……
妈妈去世后，父亲将妈妈葬得远远的，在一座荒山，一个坟，像孤魂，像野鬼，孤苦伶仃。我不知道父亲当初为什么这样做，是不是他害怕，但又害怕什么呢？
我成了没妈妈的孩子，我像水面的浮萍，风中的落叶，心无依无靠；像一根卑贱的野草，没了妈妈的爱，没了妈妈的呵护。不管多大的我，总走不出妈妈的视线，走不出妈妈温暖的怀抱，飞不出有妈妈的天空。我“恨”妈妈不给我好好孝敬的机会，让我有心无处使。我把原本给妈妈的爱转加给父亲，每次回家都要给父亲一些钱和礼物，陪父亲说说话，做他忠实的听众。父亲是个“顺毛驴”，“拍拍马屁”会让父亲高兴高兴。
……
天空灰蒙蒙的，天地间像扯了块巨大的帷幕，让人感到忧郁和沉闷。如丝的雨不停地飘着，欲将一切搂在怀里，倾诉心中积蓄已永的衷肠和绵绵无尽的哀思，一切都肃然穆然。我们一家三口与父亲一起，提着篮子，拿着柴刀，带着鞭炮花纸、纸钱、红蜡烛、香、酒以及牲辰，冒雨上坟挂青。
雨一直在飘，走了几里路，穿过两个村子，进入一片茂密的树林里，来到芳草萋萋的妈妈的坟前。顾不得许多，扑通一声，我跪在妈妈的坟前，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倾诉，却说不出口，也无从说起，泪如雨下，泪水和着雨水流进地里，流进妈妈的坟里，流进妈妈的心坎里。妈妈，我知道你想儿，要不，清明怎么会下雨呢？而且越下越大。雨，是妈妈您对儿的思念，落到了我的身上，落到了我的心里。妈妈，您若再想儿，请化作天边的云彩，我无论走到哪儿，抬头都能看到您！
雨越下越大，我全身都湿透了，寒气逼人。我被冻醒了，原来是一梦，一个长长的梦，我正躺在宿舍里的床上，头下一片冰凉，一摸，枕巾湿了一大片。清明的雨，既是妈妈的思念，也是我的思念；既是妈妈的泪水，也是我的泪水。翻身，长吁一口，心中尽是满满的思念和怅惘……
妈妈，今年清明，我还要回家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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